女人說

拿起了電話，電話那頭接通了，卻傳來您跌倒的消息。

那麼三天內已經是第二次了，我很緊張，告訴爸，這不是一般的老人跌倒，極可能是中風的前兆，趕快叫車到醫院掛急診。但是，生性樂天的爸爸，卻轉述你那無所謂的態度，執意說那只是骨質疏鬆，很快就沒事的。

這會兒你又要逞強了，我要說重話了。

我當然不信，一把無名火在心中燃起。你總是將痛苦往內心吞去。從我小時候懂事開始，你就是這樣，甚至連輕輕的歎息聲都不想被聽見。

我繼續在電話這頭提高嗓門大聲說，「年紀這麼大了，還要人家操心！」

我只好將事態說嚴重了，中風病人都是在搶時間的，生死一線間，這是前兆，否則來不及了，到時叫天不應，叫地不靈的。我可不理你。

這時，你一定像洩氣的皮球，面無表情的低著頭 。

老實說，即使我不在你面前，你女兒都可以看見你的表情，讀懂你藏在內心的話。

或者說，你的每一句話，每個動作，甚至下一句話下個動作，我都知道，我都懂。你我清晰的有如鏡中的自己，很奇怪的。這大概就是母女連心！

果真被我猜中，醫生診斷，你的右腦微血管阻塞，導致左半邊身體不聽使喚了，左腳無法站立，得住院治療。我趕往醫院途中不斷和爸連絡，情況還要觀察。這時，我想著，也許，後面復健的路才是漫長而且最重要的。所以，我得好好安排才是。

從上次你不得不將退休金提出資助兄長後，我就擔心有這一天了。我知道，這也是你們心中最怕發生的事。你們倆萬一生病了怎麼辦！愛逞強的兩個老人，真到這節骨眼，我想，你們的心裡一定想著，希望死亡之神直接將你們帶走！可千萬別連累兒女啊！

告訴你好了！你們倆也太天真了！以為「走」到人生的終點，都是你盤算得到的嗎？說走就走，可以如你意呀！你們，太會打如意算盤了！

告訴你吧！別擔心，我都替你想好了，一切你不必多想。你儘管專心養病！

你也說過了，「吃五穀雜糧的，誰不生病呀！」

我也要告訴你，平常都是你鼓勵別人，現在你也要乖乖聽話，照醫生的吩咐去做。至於其他，我會打算的，而且完全照你的心意。雖然你沒告訴我，但我當然知道你心裡的想法。你的念頭一轉，即使只是浮現一下，我，都會接收到的。

這一切都是我自己要為你做的，你心裡想的還有所擔心的，都是我能力作得到的。這時候，我只希望你能放心，安心養病。

我不要你煩惱，更不要你因為不想連累兒女而放棄，不配合治療。我是你女兒，小女兒，從小聽你心事，聽你說故事長大的「尾卵仔」。

從稍稍懂事以來，爸向來身體不好，從小又有哮喘病的我，一定非常折騰妳和爸的，常在寒冬陰雨的夜裡，讓你們背著我到處找醫生。現在，我只有能力解決讓你擔心的事，卻無法替你承受身上的不適。

在我年幼的印象裡，你就是家的精神支柱，你表現的是父親堅強的角色和傳統婦女溫順持家的形象，你一肩扛起責任，再多的苦都難不倒你。你總是樂觀的說，「天無絕人之路，一枝草一點露」，再多的苦你都能欣然承受，默默承擔。而我，多少受你遺傳，凡是往正面看的人生觀，也才有今天蒙福的我。

記得小時候，一位鄰居叔叔，他結婚多年，沒生一兒半女的。每次一見著我，就捏著我的臉頰不放，直說好可愛，每次都這樣 ，一天經過好幾回，我就被捏好幾次，我向妳抱怨了，你總是溫柔的說：「你長得這麼可愛！那叔叔才喜歡捏你！因為他希望有個像你一樣可愛的孩子。」住在隔壁的伯母每天都要我幫她跑腿，跑到大老遠的雜貨店買一堆東西，一下鹽巴一下糖的，像訓練我跑步的教練一樣，一天三餐跑了好幾回。我噘起嘴巴心不甘情不願的，你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了：「沒關係的！因為你勤快，又跑得快，聰明伶俐又記性好！」

是呀！多虧你喚起我的榮譽心，害我不知不覺吃了好多苦，而我的哮喘病也莫名奇妙在那年漸漸痊癒不再犯了。現在想起來，真應驗了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「人生就想著，吃苦當作吃補就對了。」

一結婚，和公婆住，偶爾和你打電話，才一提起婆婆對我的偏見，你就馬上打斷我的話：「自古以來，只有婆婆說媳婦的不是，哪有媳婦說婆婆的！」聽了你的話，我心裡又明白了。從此以後，「打電話回家只報喜不報憂」我在心中這麼告訴自己。

你總在我掛斷電話前，又不忘再補上一句叮嚀：「嫁到人家裡，要孝順公婆，要懂得好好幫人家持家！」「是呀！你放心，我會讓你有面子的，讓婆婆在你面前稱讚你女兒，再感謝你生養教育個好女兒送給她當媳婦。這樣可以了吧！你高興了吧！」我故意大聲一句一句的說。電話那頭，傳來你低低的笑聲。

從此，你的女兒在你面前出現，一定是最光鮮亮麗，臉上的笑容一定不輸給陽光，這一切我都懂了。

我總是會不知不覺貫徹你從小給我的觀念。當我遭遇人生的風浪時，我仍能以一種在黑暗中等待光明的想法激勵自己。

其實，你並不知道，在你面前那個打扮入時，總是笑臉迎人的女兒，真正要傳達給你的是一個簡單的訊息「你的小女兒，她有好的福氣，嫁了個好的婆家，過著很幸福的生活！一切你不必替她擔心。懂嗎！」

因為，從小爸和你給我的觀念，「榮譽」「面子」是一個人的第二個生命。

我既然無法給你們榮譽，但我至少得顧著你們的面子。

但是，我不曾告訴你，其實我曾經多次想不開！

從小就常聽你說「人生，誰不是來吃苦的啊！」簡單的一句話，在我懵懂年幼的心裡，紥了一根強大的支撐。

每次在傷心的岸邊徘迴，心中總是在最後浮現你那堅毅，平靜的臉。這將我想不開的結慢慢緩開，也將我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心喚回。

為了怕傷了你的心，所以沒一次成功！從小在心裡就常提醒自己，「最基本的孝道是不讓父母操心！」尤其，你總是在別人面前笑著說：「最後才孵出這個尾卵仔來管我！」你的言語中，多少有些驕傲！

我既是你的驕傲，我怎能親手摧毀你心中一直抱持的夢呢！

但是，有那麼一次，我真的承受不住了，想想活著多苦呀！我顧不了你和爸的榮譽了。我累了，只想兩眼一閉，讓我好好休息。我不想有思考，我的腦袋打了解不開的結了。我只想著，怎麼做，那痛苦才會不見。

但是，一想到你，我的心更痛了。錐心的痛楚，白髮人送黑髮人，我自認孝順，卻要已過古稀之年的你們承受失女之痛，我是多麼殘忍呀！

然而，我顧不了，時間會治癒你的傷痛，我這麼想著。

你只需想「人各有命！」就好了，我來來回回這麼告訴自己。

是的，你的心會在極度傷心過後，自動搜尋出現這樣的字眼。

只是，在未來的日子裡，想到我，你的「尾卵仔」怎麼會先走呢？你那一聲聲的嘆息，我一定會聽得見；你暗地裡留下的淚水，我肯定看得見。然後你會再告訴自己，她早走，未嘗不是一件好事！

我認真的安排一趟化了裝的死亡旅行。遠赴國外，希望能讓你們在喪失愛女時，傷痛減至最低。

我想告訴你，我出國唸書去了，夫家待我很好，老公犒賞我的辛苦，幫我圓這人生未完成的夢，是我無福享受神給我的恩典。

「女兒乖巧懂事，丈夫事業有成，豪宅華服，人生至此，夫復何求！」是你女兒福已享盡，沒那好命再承受福份。總之，我先走了。

再一次，從生死關頭走回，是神將我帶回的！但也因著你，給了我一顆追逐陽光的心。我才有今天，享受這一切的美好。

現在，我要把你當成小孩，一 個越來越不懂事的小孩，雖然你是我的母親。

所以，我又要生氣的說了。

「你怎麼可以放棄復健呢！我的堅強都是遺傳你的。」

第一週回去看你，臨別前，我慎重的說了一句：「下週我來，你應該出院了！」

「有這麼快就好了！」你卻沒好氣的說。

第二週我要離開時，我又說了「下週我來，你就會自己起床了！」你躺在房間床上，一動也不動，只將臉別過一邊去，像任性的孩子。我心中有些不捨。

隔週，你一見到我，果真像小孩一樣，雖然吃力你「蹬」了一下自己就起床了。我開心的笑了，抱了你一下，妳臉上連日來的陰霾終於少了許多，露出難得的笑容。

想起那一天，爸叫了車帶你趕往醫院急診，聽說你已無法走路，還麻煩鄰居背著你，才能上車，想到這兒，心中一陣糾結，淚水湧了上來。二哥專程從北部來載我趕往高雄醫院去。在你急診休息時，我就先買好輪椅吩咐二哥放在大哥家，因為你出院後不能馬上回鄉下，得住在高雄方便每天復健。

就這麼巧！你病倒前，大哥大嫂花了大筆錢將你當初贈於給他們的房子整修，在一樓特別隔了一間舒適寬敞的孝親房，就在爸打電話開心的說要辦新居重新入宅的前週，你卻住院了。後來又得知，一間復健診所就在家附近時，我又開你玩笑：

「您真行呀！連生病都這麼會挑選時間呀！」你抿著嘴笑，有點無奈。

兩個兄嫂平時都忙，既然我每來ㄧ趟，總得先把你往後可能遭遇的不便，先張羅好，所以我才自作主張買了輪椅。後來，聽說，你出院時知道，你邊坐在輪椅上邊埋怨我。

「這尾卵仔在詛咒我！要我坐輪椅！」

「這輪椅可別用太久時間，我打算一個月後捐出去的，先借你用而已！」當我再次見到你，我翹起嘴先回了你一句。

我和大嫂將你房間佈置一下，走道動線淨空，我們都希望你在最快的時間內康復，因為你一向健康，長得好，像出身富人家的女人，卻已勞累一生。我和大嫂都能看到你那股生命力。雖然你常常說些洩氣的話。

我們只要你安心的養病。

這病來得真是時候呢！背後有神的恩典！我心中這麼想。因為，神知道你心中還擔心著另一件事。

祂知道，你不曾和媳婦一起住過，平時過年過節，大家客客氣氣的，可又聽說這媳婦能幹的很，若老了同住，肯定得看她臉色的，所以不敢奢望，更不敢勞煩她。

因著你的病，讓你有機會和媳婦住一起，也讓你知道，你有一個既能幹又勇於承擔責任的好媳婦，而這媳婦的身上，竟然也有你的影子。大哥和大嫂儼然就是你和爸的翻版呀！

爸已年邁，他無法幫你了，我也知道，你捨不得他為你做。因為你從來不想連累別人，至親也不例外，何況這枕邊人一向身體不好。你深愛著爸，就像姐姐護著弟弟，你這「某大姐，可做得真徹底！」你愛他，我也愛他，所以，我擅自作主，請了看護小姐隨伺身邊，你拗著不依，我當然知道你的想法，你放心，是我自己做主的，我自有能力承擔。

你心裡一定想著「那不是要花很多錢嗎？」看你低下頭，將眼光投向別處的動作，我就懂了。

「我已準備好了，再兩個月你就可以復原了！了不起三個月吧！我公公以前情況和你一樣，他一個月就復健很好，看不出中風過呢！」我輕鬆的語氣，而你像個不小心犯錯的小孩子。

「這輩子，你還沒有過丫環呢！像古時候大戶人家的隨身ㄚ環呀！我請ㄚ環伺候你！這陣子你就乖乖的當個老小姐吧！」我小小聲的在你耳邊，悄悄的告訴你。你噗嗤的笑了。我好開心。

你果真是我心中那個堅強的母親。而我，就是你常掛在嘴邊說的，最後才孵出來專門管你的尾卵仔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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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謝神！一切都是神的恩典。

果真在兩個半月內，母親幾乎痊癒了，上週末，她也安心的回到她喜歡的鄉下，過悠閒的鄉居生活。這一趟生病「之旅」，背後充滿神的恩典。它讓我們學到很多，兄弟姐妹間的感情更緊密了，也對父母兩老的未來生活作最好的安排，不管任何情況出現，我們都有共識了。這讓我們深深體會到，這養育我們的父母，如今，他們老了，卻變成小孩了，有時候不懂事，也會耍脾氣，但是，他們，真的非常需要我們。